与友人论为文书

　　古今号文章为难，足下知其所以难乎？非谓比兴之不足，恢拓之不远，钻砺之不工，颇颣之不除也。得之为难，知之愈难耳。
　　古往今来，人们都认为写文章是一件难事，您知道写文章难在哪里吗？不是说作者在文章中比兴手法运用不充分，意境拓展不深远，钻研精神不到位，偏颇毛病不改正；而是说获得真知灼见不易，这种见解为别人正确理解就更难了。

　　苟或得其高朗，探其深赜³，虽有芜败，则为日月之蚀也，大圭之瑕也，曷足伤其明、黜其宝哉？且自孔氏以来，兹道大阐。家修人励，刓精竭虑者，几千年矣。其间耗费简札，役用心神者，其可数乎？登文章之箓，波及后代，越不过数十人耳！其馀谁不欲争裂绮绣，互攀日月，高视于万物之中，雄峙于百代之下乎？率皆纵臾而不克，踯躅而不进，力蹙势穷，吞志而没。故曰得之为难。
　　如果有了真知灼见，探索、论证它精深的道理时，虽有毛病，也只是如日月亏缺，白璧微瑕而已，怎么会损害见解的高明，降低文章的价值呢？自孔子以来，文道得以阐扬，家家学习，人人互勉，殚精竭虑已近千年。其间致力于写作的人难道数得清吗？能登典入籍，影响后代的文人却不过几十人啊！其余的人谁不想以华美的文章与日月同辉，傲视万物，称雄百代之后呢？但都只有雄心却不能成功，徘徊而无法前进，以致于筋疲力尽，抱憾而亡。所以说欲得真知灼见是一件难事。

　　嗟乎！道之显晦，幸不幸系焉；谈之辩讷，升降系焉；鉴之颇正，好恶系焉；交之广狭，屈伸系焉。则彼卓然自得以奋其间者，合乎否乎？是未可知也。而又荣古虐今者，比肩迭迹，大抵生则不遇，死而垂声者众焉。扬雄没而《法言》大兴，马迁生而《史记》未振。彼之二才，且犹若是，况乎未甚闻著者哉！固有文不传于后祀，声遂绝于天下者矣。故曰知之愈难。
　　唉，文道的显隐与人的遭际紧密相连，论辩的巧拙与人的官位高低相应，评价作品的得失与人的主观情感相系，交际的广狭又与名气大小相关，那么一个人的真知灼见在文坛上得以张扬，是否合乎条件？这是不可知的。加之厚古薄今，因循守旧者多，因而有卓见者多半怀才不遇，死后方可留下好名声。杨雄死后，《法言》得以流传；司马迁在世时，《史记》却不为人知。他们二人才学精深，尚且如此，何况不怎么为人所知的文人呢？因此，文章没有流传于后世，声名已在当世隐没。所以说见解为别人正确理解更难。

　　而为文之士亦多渔猎前作，戕贼文史，抉其意，抽其华，置齿牙间，遇事蜂起，金声玉耀，诳聋瞽之人，徼一时之声。虽终沦弃，而其夺朱乱雅，为害已甚。是其所以难也。
　　当今作者多剽窃前人作品，曲解文史经典，断章取义，抽取前人文章的精华，哗众取宠，一有机会，便以华而不实的文章欺骗耳聋眼瞎之人，以得一时的声誉。虽然最终会被人唾弃，但这些以假乱真的文章为害极大，这也是那些真知灼见为别人理解更难的原因。

　　间闻足下欲观仆文章，退发囊笥，编其芜秽，心悸气动，交于胸中，未知孰胜，故久滞而不往也。今往仆所著赋、颂、碑、碣、文、记、议、论、书、序之文，凡四十八篇，合为一通，想令治书苍头吟讽之也。击辕拊缶，必有所择，顾鉴视其何如耳，还以一字示褒贬焉。
　　近来听说您想看看我的文章，于是回家打开书箱，从杂乱的文稿中整理了一番，诚惶诚恐，既害怕又紧张，也不知哪些文章好，所以拖延许久还未将文稿奉上。现在送来我所写的赋、颂、碑、碣、文、记、议、论、书、序等文章共篇，合为一卷，只可给管理书籍的下人们朗读背诵而已。作品粗糙，如果有可取的话，敬请鉴定评判，发表高见。

　　古今号¹文章为难，足下知其所以难乎？非谓²比兴³之不足，恢拓(tuò)⁴之不远，钻砺(lì)⁵之不工，颇颣(lèi)⁶之不除也。得⁷之为难，知之⁸愈难耳。
　　¹号：号称，认为。²非谓：不是说。³比兴：指古代诗歌创作中的两种表现方法。⁴恢拓：开拓，扩展。⁵钻砺：深入研究磨炼。⁶颣：缺点，毛病。⁷得：心得，独到的见解。⁸知之：指文章能被别人理解。

　　苟或¹得其高朗²，探其深赜(zé)³，虽有芜(wú)败⁴，则为日月之蚀也，大圭(guī)⁵之瑕(xiá)也，曷(hé)足⁶伤⁷其明⁸、黜(chù)⁹其宝¹⁰哉？且¹¹自孔氏¹²以来，兹道¹³大阐(chǎn)¹⁴。家修¹⁵人励¹⁶，刓(wán)精¹⁷竭(jié)虑¹⁸者，几千年¹⁹矣。其间耗费简札²⁰，役用²¹心神者，其可数乎²²？登文章之箓(lù)²³，波及²⁴后代，越不过²⁵数十人耳！其馀谁不欲争裂²⁶绮(qǐ)绣²⁷，互攀日月²⁸，高视于万物之中，雄峙(zhì)²⁹于百代之下乎？率皆纵臾(yú)³⁰而不克³¹，踯(zhí)躅(zhú)³²而不进，力蹙(cù)³³势³⁴穷，吞志³⁵而没³⁶。故曰得之为难。
　　¹苟或：如果，假如。²高朗：指高明的见解。³赜：幽深难见，深奥。⁴芜败：杂乱。⁵圭：玉器。⁶曷足：怎么能。曷：疑问词，怎么。⁷伤：损害。⁸明：指文章独到见解的光辉。⁹黜：降低，贬抑。¹⁰宝：指文章可贵的价值。¹¹且：况且。¹²孔氏：指孔子。¹³兹道：指为文之道。¹⁴阐：显明，发扬。¹⁵家修：家家都学习。¹⁶人励：人人都相互勉励。¹⁷刓精：削损精力。¹⁸竭虑：竭尽思虑。¹⁹几千年：将近千年。²⁰简札：古时书写用的材料。简，即竹简。札，木简之薄小者，亦作书写之用。²¹役用：使用。²²其可数乎：难道可以数得清吗？²³箓：簿籍，册子。²⁴波及：影响到。²⁵越不过：不超过。²⁶裂：剪裁的意思。²⁷绮绣：原指有文彩的丝织品，这里引申为华丽的文采。²⁸日月：意指与日月同辉。²⁹雄峙：称雄耸立。³⁰纵臾：即“从容”，亦作“怂恿”，一举一动的意思。³¹不克：不能取得成功。³²踯躅：在原地徘徊不前。³³蹙：窘困，疲乏。³⁴势：表现出来的境况。力蹙势穷，精疲力竭的困境。³⁵吞志：不能实现自己的志向。³⁶没：去世。

　　嗟乎！道之显晦，幸不幸系焉；谈¹之辩²讷(nè)³，升降⁴系焉；鉴⁵之颇⁶正，好恶系焉；交⁷之广狭，屈伸⁸系焉。则彼卓然⁹自得¹⁰以奋¹¹其间¹²者，合乎否乎？是未可知也。而又荣古虐今¹³者，比肩¹⁴迭(dié)迹¹⁵，大抵生则不遇¹⁶，死而垂声¹⁷者众焉。扬雄¹⁸没而《法言》大兴，马迁¹⁹生而《史记》未振。彼之二才，且犹若是，况乎未甚闻著者哉！固²⁰有文不传于后祀²¹，声遂绝于天下²²者矣。故曰知之愈难。
　　¹谈：言论。²辩：善于巧言论争。³讷：语言迟钝，不善讲话。⁴升降：指升官降职。⁵鉴：鉴定，评价。⁶颇：偏颇，不正。⁷交：交际。⁸屈伸：这里指文名能不能得到宣扬。屈：委曲压抑。伸：伸张舒展。⁹卓然：不平凡，卓越。¹⁰自得：自己有独到见解。¹¹奋：奋发，奋斗，振作。¹²其间：指文坛上，文人中间。¹³荣古虐今：即厚古薄今。¹⁴比肩：肩并着肩，形容人多。¹⁵迭迹：指脚踏在前人走过的脚印上，不能走自己的路，没有创造。¹⁶生则不遇：在世的时候怀才不遇。¹⁷死而垂声：死后流传下好名声。这两句指“卓然自得以奋其间者”。¹⁸扬雄：字子云，西汉蜀郡成都人，曾仿《论语》作《法言》，仿《易经》作《太玄》。《法言》共十三篇，《汉书》本传具列其目，以示重视。东汉哲学家桓谭言此书必传于世，此后研究者甚多。¹⁹马迁：即司马迁，西汉著名史学家、文学家。继其父太史令司马谈作《史记》。司马迁在世时此书未被重视。²⁰固：所以，因此。²¹祀：年。后祀，即后世。²²声遂绝于天下：名声就在世上湮没不闻。

　　而为文之士亦多渔¹猎前作，戕(qiāng)贼²文史，抉(jué)³其意⁴，抽⁵其华⁶，置齿牙间⁷，遇事蜂起⁸，金声玉耀⁹，诳(kuáng)¹⁰聋瞽(gǔ)之人¹¹，徼(jiǎo)¹²一时之声¹³。虽终沦弃¹⁴，而其夺朱乱雅¹⁵，为害已甚。是其所以难也。
　　¹渔：侵夺。渔猎前作，意为剽窃前人的作品。²戕贼：损害，割裂。³抉：挑。⁴意：指文意。⁵抽：抽取。⁶华：指华丽的辞藻。⁷置齿牙间：指放在嘴巴上炫耀。⁸蜂起：蜂拥而起。⁹金声玉耀：在这里是借喻华而不实的文章。¹⁰诳：欺骗。¹¹聋瞽之人：耳聋眼瞎的人，比喻没有见识的人。¹²徼：获得意外的利益。¹³一时之声：一时的声誉。¹⁴沦弃：沉沦和被抛弃。¹⁵夺朱乱雅：语出《论语·阳货》：“恶紫之夺朱也，恶郑声之乱雅乐也。”意思是说：可恶的是紫色夺去了大红色的光彩和地位，郑国的乐曲扰乱了典雅的乐曲。这里指的是那些“金声玉耀”的坏作品以假乱真。

　　间闻¹足下欲观仆文章，退²发³囊(náng)笥(sì)⁴，编⁵其芜(wú)秽(huì)⁶，心悸(jì)气动⁷，交⁸于胸中，未知孰胜⁹，故久滞(zhì)¹⁰而不往¹¹也。今往¹²仆所著赋、颂、碑、碣(jié)、文、记、议、论、书、序之文，凡四十八篇，合为一通，想令治书苍头¹³吟讽¹⁴之也。击辕拊(fǔ)缶(fǒu)¹⁵，必¹⁶有所择，顾¹⁷鉴视¹⁸其何如耳，还¹⁹以一字示²⁰褒贬焉。
　　¹间闻：近来听说。²退：返回，归来。³发：打开。⁴囊笥：口袋和竹箱，指装文稿的东西。⁵编：整理。⁶芜秽：芜杂不好的东西，这是作者谦指自己的文稿。⁷气动：激动。⁸交：交织，交集。⁹孰胜：哪一篇好。¹⁰久滞：拖延了很久。¹¹不往：指没有把文稿送来。¹²今往：现在送来。¹³治书苍头：指管理书籍的奴仆。¹⁴吟讽：朗读背诵。¹⁵击辕拊缶：原指极为低级的乐器，作者用以比喻自己粗糙的作品。击：敲打。辕：车辕。拊：拍打。缶：一种瓦质的打击乐器，形状似大肚子小口的瓦罐。¹⁶必：如果。¹⁷顾：看，视。¹⁸鉴视：鉴定评价的看法。¹⁹还：回复。²⁰示：表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