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叹·逢纷

伊伯庸之末胄兮，谅皇直之屈原。
我是伯庸的传人啊，拥有正直诚信美德的屈原。

云余肇祖于高阳兮，惟楚怀之婵连。
我的始祖是古帝高阳氏，与楚怀王同根相连。

原生受命于贞节兮，鸿永路有嘉名。
我秉受天地正气而生啊，拥有美名和远大前程。

齐名字于天地兮，并光明于列星。
我的名字与天地相齐啊，美好德行堪比天上群星。

吸精粹而吐氛浊兮，横邪世而不取容。
我吸入精华吐出浊气啊，身处浊世却难以容身。

行叩诚而不阿兮，遂见排而逢谗。
我行为忠诚刚直不阿啊，于是遭到谗害受到排挤。

后听虚而黜实兮，不吾理而顺情。
君王听信谗言贬斥忠良，只亲近奸佞却对我不理。

肠愤悁而含怒兮，志迁蹇而左倾。
我心怀愤恨满腔怒火啊，意志颓丧犹豫不定。

心戃慌其不我与兮，躬速速其不吾亲。
不被信任我内心悲伤，不被亲近我孤苦伶仃。

辞灵修而陨志兮，吟泽畔之江滨。
辞别君王我心灰意冷啊，低吟悲歌在泽畔水滨。

椒桂罗以颠覆兮，有竭信而归诚。
花椒桂树纵使遇害遭难，依然竭尽忠信一片诚心。

谗夫蔼蔼而漫著兮，曷其不舒予情。
奸佞嘁嘁喳喳抑人扬己，为什么不让我抒发真情！

始结言于庙堂兮，信中涂而叛之。
当初我们曾在庙堂约定，如今却听信谗言中途变心。

怀兰蕙与衡芷兮，行中野而散之。
我怀揣兰蕙和衡芷啊，却被抛弃荒野不用。

声哀哀而怀高丘兮，心愁愁而思旧邦。
怀念故土高山声声哀叹啊，思恋祖国家乡满怀愁情。

愿承闲而自恃兮，径婬曀而道壅。
我本想找机会自能竭尽忠心，但道路堵塞前途黯淡。

颜霉黧以沮败兮，精越裂而衰耄。
面目黧黑人憔悴啊，身老力衰没精神。

裳襜襜而含风兮，衣纳纳而掩露。
阵阵冷风吹动我的裙裳啊，浓浓寒露打湿我的衣裙。

赴江湘之湍流兮，顺波凑而下降。
奔赴湍急的长江和湘水啊，顺随波涛向下漂行。

徐徘徊于山阿兮，飘风来之汹汹。
我慢步徘徊在山窝啊，山风阵阵回旋凶猛。

驰余车兮玄石，步余马兮洞庭。
驾起我的车向玄石山奔驰，让我的马儿在洞庭山徘徊。

平明发兮苍梧，夕投宿兮石城。
黎明我从苍梧山出发啊，傍晚我投宿在石城山顶。

芙蓉盖而菱华车兮，紫贝阙而玉堂。
荷花车盖菱花车啊，紫贝楼台白玉厅。

薜荔饰而陆离荐兮，鱼鳞衣而白霓裳。
薜荔为装饰美玉做卧席啊，五彩的上衣，洁白的裙裳。

登逢龙而下陨兮，违故都之漫漫。
登上逢龙山向下眺望啊，离开故都道路多么漫长。

思南郢之旧俗兮，肠一夕而九运。
想起那郢都的风物习俗啊，一夜之间九转愁肠。

扬流波之潢潢兮，体溶溶而东回。
波高流急茫茫一片啊，浪涛翻滚奔向东方。

心怊怅以永思兮，意晻晻而日颓。
心惆怅止不住的思念啊，精神郁闷一天天倍觉神伤。

白露纷以涂涂兮，秋风浏以萧萧。
霜露一片白茫茫啊，秋风急吹萧萧响。

身永流而不还兮，魂长逝而常愁。
身随水流不回返啊，灵魂远逝愁难当。

叹曰：
可叹啊：

譬彼流水，纷扬磕兮。
你正如那奔腾的江水，轰轰隆响啊。

波逢汹涌，濆滂沛兮。
风卷大水，波浪翻滚，浩浩荡荡啊。

揄扬涤荡，漂流陨往，
大风鼓荡搏击，层层波浪下流而去。

触崟石兮，龙邛脟圈，
撞击巨石啊，激流回旋动荡。

缭戾宛转，阻相薄兮。
水流盘旋不前，终究被阻挡啊。

遭纷逢凶，蹇离尤兮。
正如你遇到了无穷的祸害，遭受了罪过和诽谤。

垂文扬采，遗将来兮。
我要留下清词丽句美篇，以待后人体会和感慨。

伊¹伯庸²之末胄(zhòu)³兮，谅⁴皇⁵直⁶之屈原。
¹伊：他。²伯庸：有说屈原父亲的字。³末胄：最后的后代。⁴谅：诚信。⁵皇：出身皇族。⁶直：正直。

云¹余²肇(zhào)祖³于高阳⁴兮，惟楚怀之婵连⁵。
¹云：说。²余：我。³肇祖：始祖。⁴高阳：高阳帝颛顼。⁵婵连：族亲相连。同祖父的关系。

原¹生²受命于贞节³兮，鸿⁴永路⁵有嘉名。
¹原：屈原自称。²生：生来。³贞节：忠贞不二的节操。⁴鸿：鸿达，鸿大。⁵永路：长远道路。

齐名字于天地兮，并¹光明于列星。
¹并：并列。

吸精粹¹而吐氛浊²兮，横³邪世⁴而不取容⁵。
¹精粹：精华。²氛浊：尘浊之气。³横：横行。⁴邪世：邪恶世界，乱世。⁵取容：讨好以取得容身。

行叩诚¹而不阿²兮，遂见排³而逢谗(chán)。
¹叩诚：款诚，真诚。²不阿：不阿谀奉承。³见排：被排挤。

后¹听²虚而黜(chù)³实兮，不吾理⁴而顺情。
¹后：君王。²听：一作吸。³黜：废黜。⁴不吾理：不理我。

肠愤悁(yuān)¹而含怒兮，志迁蹇(jiǎn)²而左倾³。
¹愤悁：愤怒。²迁蹇：委屈貌。³左倾：颓丧不振。

心戃(tǎng)慌¹其²不我与³兮，躬速速⁴其不吾亲。
¹戃慌：忧愁慌乱。²其：代词，他，那。³与：相与。交好。⁴速速：迅速貌。

辞¹灵修²而陨志³兮，吟⁴泽畔⁵之江滨⁶。
¹辞：辞别。²灵修：有修德之神灵。这里指君主。³陨志：陨失志向。志意堕落。⁴吟：行吟也。⁵泽畔：湖泽岸边。⁶江滨：江边。

椒桂¹罗²以颠覆³兮，有竭信⁴而归诚⁵。
¹椒桂：椒料和桂菌。皆调味香料。²罗：网罗。³颠覆：颠仆；跌落。⁴竭信：竭尽忠信。⁵归诚：归于诚心也。

谗夫蔼蔼¹而漫著²兮，曷其³不舒予⁴情。
¹蔼蔼：浓烈貌。²漫著：弥漫显著。³曷其：何其。⁴予：我的。

始结言¹于庙堂兮，信中涂²而叛之。
¹结言：用言辞订约。口头约定。²中涂：中途。

怀兰蕙(huì)与衡芷兮，行中野而散之。

声哀哀而怀高丘¹兮，心愁愁而思旧邦。
¹高丘：高山。隐含狐死首丘之意。

愿承闲¹而自恃²兮，径婬(yín)曀(yì)³而道壅(yōng)。
¹承闲：继承伦理道德的规范、界限。²自恃：自恃闲德也。³淫曀：多水昏暗。

颜霉黧(lí)¹以沮败兮，精越裂²而衰耄³。
¹霉黧：发霉污黑。²越裂：消散分裂。³衰耄：衰老糊涂。

裳襜(chān)襜¹而含风兮，衣纳纳²而掩露。
¹襜襜：飘动貌。²纳纳：沾湿貌。

赴江湘之湍流¹兮，顺波凑²而下降。
¹湍流：急而回旋的水流。²波凑：凑聚的波涛。

徐徘徊于山阿¹兮，飘风²来之汹汹。
¹山阿：山的曲折处。²飘风：旋风，暴风。

驰余车兮玄石¹，步余马兮洞庭。
¹玄石：山名。在洞庭湖西。

平明发兮苍梧¹，夕投宿兮石城²。
¹苍梧：苍梧山，又名九嶷山，在湖南南部。²石城：城名。在今湖北省钟祥市。

芙蓉盖而菱华车兮，紫贝阙(quē)¹而玉堂²。
¹阙：阙车。游车补阙者曰阙车。²玉堂：玉装饰的车堂。

薜荔¹饰而陆离²荐³兮，鱼鳞衣而白霓(ní)裳(cháng)。
¹薜荔：木莲。²陆离：形容色彩绚丽繁杂。³荐：垫子。

登逢龙¹而下陨²兮，违³故都之漫漫⁴。
¹逢龙：山名。²下陨：下落。³违：久违。⁴漫漫：广远无际貌。

思南郢(yǐng)¹之旧俗兮，肠一夕而九运²。
¹南郢：郢城南部。²九运：九转。

扬流波之潢潢¹兮，体溶溶²而东回。
¹潢潢：水势浩大的样子。²溶溶：缓缓流动貌。

心怊(chāo)怅¹以永思兮，意晻(ǎn)晻²而日颓。
¹怊怅：惆怅。²晻晻：无日光，黑暗貌，抑郁貌。

白露纷以涂涂¹兮，秋风浏²以萧萧。
¹涂涂：浓厚的样子。²浏：风疾貌。

身永流而不还兮，魂长逝而常愁。

叹曰：

譬¹彼流水，纷²扬³磕⁴兮。
譬¹：比如。²纷：纷纷。³扬：激扬。⁴磕：水石撞击声。

波逢汹涌，濆(pēn)¹滂(pāng)沛²兮。
濆¹：喷涌。²滂沛：水大充沛，波澜壮阔。

揄扬¹涤(dí)荡²，漂流陨往，
¹揄扬：挥扬。²涤荡：荡洗。冲刷。陨往：下流而去。

触崟(yín)¹石兮，龙邛(qióng)²脟(luán)圈，
¹崟：《五音集韵》：崟，高险也。²龙邛：水波互相撞击之貌。脟圈：挛曲。

缭戾(lì)¹宛转，阻相薄兮。
¹缭戾：缭绕屈曲。

遭纷逢凶，蹇¹离尤²兮。
¹蹇：楚方言。²离尤：逢祸，遭罪。

垂文¹扬采²，遗将来兮。
¹垂文：焕发文采。²扬采：使文采流传。

伊伯庸之末胄兮，谅皇直之屈原。
云余肇祖于高阳兮，惟楚怀之婵连。
原生受命于贞节兮，鸿永路有嘉名。
齐名字于天地兮，并光明于列星。
吸精粹而吐氛浊兮，横邪世而不取容。
行叩诚而不阿兮，遂见排而逢谗。
后听虚而黜实兮，不吾理而顺情。
肠愤悁而含怒兮，志迁蹇而左倾。
心戃慌其不我与兮，躬速速其不吾亲。
辞灵修而陨志兮，吟泽畔之江滨。
椒桂罗以颠覆兮，有竭信而归诚。
谗夫蔼蔼而漫著兮，曷其不舒予情。
始结言于庙堂兮，信中涂而叛之。
怀兰蕙与衡芷兮，行中野而散之。
声哀哀而怀高丘兮，心愁愁而思旧邦。
愿承闲而自恃兮，径婬曀而道壅。
颜霉黧以沮败兮，精越裂而衰耄。
裳襜襜而含风兮，衣纳纳而掩露。
赴江湘之湍流兮，顺波凑而下降。
徐徘徊于山阿兮，飘风来之汹汹。
驰余车兮玄石，步余马兮洞庭。
平明发兮苍梧，夕投宿兮石城。
芙蓉盖而菱华车兮，紫贝阙而玉堂。
薜荔饰而陆离荐兮，鱼鳞衣而白霓裳。
登逢龙而下陨兮，违故都之漫漫。
思南郢之旧俗兮，肠一夕而九运。
扬流波之潢潢兮，体溶溶而东回。
心怊怅以永思兮，意晻晻而日颓。
白露纷以涂涂兮，秋风浏以萧萧。
身永流而不还兮，魂长逝而常愁。
叹曰：
譬彼流水，纷扬磕兮。
波逢汹涌，濆滂沛兮。
揄扬涤荡，漂流陨往，
触崟石兮，龙邛脟圈，
缭戾宛转，阻相薄兮。
遭纷逢凶，蹇离尤兮。
垂文扬采，遗将来兮。

　　西汉的刘向对屈原的忠信节操深为追念，感慨屈原被放逐在山川之间，尚且思念君王，悲叹自己不能为君出力，于是作《九叹》借以表白自己的志向。本首诗是其中的首篇。

　　这首诗以概述屈原身世、名字、德操为开篇，倾诉了屈原空怀美德而不被信任任用的苦闷，以及被楚王放逐以后思君、念国、怀乡的情怀。全诗以浪漫之笔调，借古人之杯酒浇自己胸中的块垒。

　　这首诗一共可以分为四层。

　　第一层是从首句到“并光明于列星”。这一层，如屈原《离骚》的开头一段，夸耀屈原的血脉、身世、高贵的出身、姓名、美好的德行。如果，换了一个人这么说，那一定是狂妄的自我标榜。但这是屈原，凸显了屈原对自己极高的自我期许，同时，也是空前的自我要求。实际上，这也是屈原宁屈不弯、宁肯投江也不能不肯沆瀣一气、同流合污、得过且过的心理基础。

　　第二层是从“吸精粹而吐氛浊兮”到“躬速速其不吾亲”。这一层描写了屈原由于不愿意同流合污，导致受到权贵的排挤，受到奸邪的中伤。但屈原真正痛苦、忧伤、郁闷、失意和愤懑的，是失去了楚怀王的信任。而这，是屈原对自己原先特别期许为国分忧的高贵品德所不能容忍的。

　　第三段是从“辞灵修而陨志兮”到“魂长逝而常愁”。这一层描写了屈原在流放过程当中的情感跌宕，正因为屈原有着高洁的品德，却遭逢混乱浊世，为庸众所排挤，为谗佞所中伤，为昏君所不信，报国无门，志不得申，所以屈原更感到示意和伤感。

　　第四层是从“叹曰：譬彼流水”到末句。整段就是一个意思：表达了屈原为国砥柱，矢志不渝，宁死不屈的高贵精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