答吴殿麟书

  殿麟足下。顷惠手书,辞重指迭,大抵闵我之穷,愤我之屈,意气肫笃,迥出世俗寻常之外,茫然增悲,且感且愧。然窃自思,念仆虽穷,要无足矜,非有屈又何能愤耶?天之生人,其赋性受性异于禽兽,故古之君子,战兢怵惕以自保其灵明,惟恐失坠,而终其身常在优惧之中。自善其身矣,而又不忍同类之颠连,乃始出其身以先觉乎天下。其身虽在崇高,而心实存乎抑畏;其外虽若逸豫,而内更益其劬勤。若是者,何也?凡以为天下之民,非为己也。是故不必富贵,不必不富贵。贵则施泽及一世,贱则抱德在一身,富则有以自厚其生,贫则有以自处其约。时其天明,则与物皆昌;时其阴闭,则与物皆塞。爵凛之来也,吾不拒,其去也,吾不留;其来也,吾不以一毫而增,其去也,吾不以一毫而减。故可富、可贫、可贵、可贱,而吾之修身励行,要不以一朝而变易也。

  且夫君子之心,岂不欲四海九州同归于太和之域哉?然而有命焉,非我之所能为也。今龙自潜藏于岩穴而云不为兴,蛇自蟠屈于渊菹而雾不为起。云雾亦时有,徒自为昏蒙否塞,虽有龙蛇之才能,无由自表见也,与螾蚁何以异乎!昔在史鱼,身死而犹荐伯玉,赵武所举管库之士七十有余家。其在两汉,贾谊、终军、王褒辈,皆由州郡荐擢得官。当其时,直指可荐隽不疑,执金吾可荐龚胜,卫将军可荐鲍宣。同坐之法虽严,而荐举之途甚广。故曰:不信于朋友,不获乎上。近代以来,书升论秀之典既废,即汉世辟举之制亦罢而不行。进士之科,炀帝之所建也,糊名之法,状元之号,武后之所开也。宋及元明,奉为科律,确尊之而不敢移易。明代复试以八比之文,相与为臭腐之辞以求其速售。磋乎!此岂有天下之豪俊出于其间哉!

  夫挟奇材,怀异质,不能自结于中贵执柄之人,厄于州部嵁岩,无由自见其美,从古以皆然,非独一世也。如以天下之美在我,不辩从违,不论可否,而第欲从心直遂,是褥暑而欲进其狐貉,沍寒而欲施其絺綌,执弥猴而衣以黼绣裘裳之服,遇斥鷃而飨以钧天九奏之音,必不售矣。人不能自见其面,而鉴以照之则明。彼生而富贵者,其骨相与入殊矣;其外妍,暗其貌而相悦;其中慧,闻其言而惬心。于是被之以时服,振之以华缨,轻躯软步,进退中绳。瑶珥珠玑,其所素蓄也,碧卢照乘,以相投赠也。使天下之男子妇人,寤寐寝兴感愿与之交欢而恐其不及。有如越女秦娥,凌风独立,而顾使东家之丑妇参错其间,自以为不类,故裹足不敢前也。夫仆者,天下之僛丑也,反唇历齿,蹙额竖肩,衣敝缊之衣,系疏麻之履,今人目虽无所见,奈何令薪采之夫与繁华之子比立而并观哉?今夫农圃之人汗手涂足以谋食,商贩之辈买贱鬻贵以阜财,巫匠之徒祈生送死以逐利,仕宦之侣侩荣窃禄以肥身。若夫畎亩山林之士,埋藏于窟穴之中,与世共处而心不与处,与俗相违而身不与违,此亦各有其分愿惟上天所命,譬如薰莸冰炭,岂得而强同哉!

  夫祟山狭谷,熊虎之所据也,人历其险而凄伤;古木虬枝,猿猱之所狎也,人陟其颠而惴憟,断港梢沟,䲡鳣之所游也,人入其中而溺死。人既性异于物,而人与人性更不齐。若仆者,鄙野之姿,枯稿之质,泉石之耽而澹泊之为乐。仆之不可为公卿大夫,犹犬之不可负重,牛之不可急驱,马之不可执鼠,彘之不可守闾,犹喑者不可使言,伛者不可使仰,短者不可使援。生而有疾在其体,安得与强梁者并走而争先耶?

  人世之好尚,匪我之心思所能测度也。目无不欲色,而色之美者未必爱;耳无不欲声,而声之希者未必听;口无不欲味,而味之和者未必嗜;鼻无不欲臭,而臭之芳者未必佩。故有以无盐而滥厕于深宫,以下里而和者数千人,以创痂之秽污,而啮之流血,以大臭之无能与居,而随之不能去。好恶者,存乎已者也;诽誉者,存乎人者也。彼物之自外至者,岂我之能为谋乎?今夫星纪之运,江淮之流,日夜奔趋,无时而止息。彼世之勤求富贵以为尊荣也,自我观之,好逸而恶劳,喜安而惧危,贪生而怖死,人之情也。仕宦者舍逸即劳,去安生而入于危死之地,自以为荣,吾不知其荣也,自以为尊,吾不知其尊也。

  且夫天下之事,非其义则不可以冒其利,无其德则不可以邀其福。非义而利,利将为祟;无德而福,福且为戮。古之时,未有以爵禄为荣者也。世降而德衰,然后诸侯利有其国,大夫利有其家,庶士利有其职位。夫黄金为丸,弹瓦雀于高岩之上,人必笑其为愚。心艳乎富贵之为乐,苟得壮其宫室,多其妾媵,服其轻暖,饫其肥甘,则虽触死亡之罪,婴刀斧之诛,甘心而不梅。夫郊祀之牲,在涤三月,然后陈肩臑于鼎俎,非不荣也,然而为牲谋,不如其在牢栅之中。辟狐豹之皮以为天子之裘,坐明堂而莅宗庙,非不尊也,然而为狐者悲其不得首丘,为豹者痛其不终隐雾。人心之灵异于物,至于穷达显晦之交,智不如狐豹,何也?君子者,修其在我而已。日月不为黎老之忧悲而稽其躔度;雷电不为婴儿之恐惧而匿其声光;都梁、苏合不为服媚之无人而移其臭味,君子乐天知命,不为愚氓之冷暖而惰其操持。猎姚姒之精,咀盘诰之华,所以蓄我之知;坐思行追,默识乎黄帝尧舜孔子,所以尚我之志;居穷履困,毫毛不敢取于人,所以坚我之守;见物之生,不见其死,所以长我之恩;由义以生其气,浩然充寒而无所屈挠,所以全我之勇,天之高,非步仞之可窥也;地之广,非道里之可计也。君子尽其在我,而人何与焉?盖明天之道,察地之里,因时之序,安其固然而已,岂能拂天地之经,乖四时之运,以日为夜,以冬为夏,以奔忙为休暇哉?

  嗟乎!若吾子者,孩稚丧其母,而父有癃残之疾,左右侍养无违,凡七八年不倦。近者,父年弥老,病亦弥笃,乃更与同床而卧,昕夕扶持,不敢须臾违离其寝处。昔贤所为善事其亲,固仆之所厚望于吾子者。比俗之人,富贵为荣,弃其亲于千里之外,定省缺然,疴痒莫问,其不足动吾人之歆羡,皭然明矣。

  诵足下之书辞,不能无慨于中,报章繁赘,惟加谅察。

  殿麟足下。顷惠手书,辞重指迭,大抵闵我之穷,愤我之屈,意气肫笃,迥出世俗寻常之外,茫然增悲,且感且愧。然窃自思,念仆虽穷,要无足矜,非有屈又何能愤耶?天之生人,其赋性受性异于禽兽,故古之君子,战兢怵惕以自保其灵明,惟恐失坠,而终其身常在优惧之中。自善其身矣,而又不忍同类之颠连,乃始出其身以先觉乎天下。其身虽在崇高,而心实存乎抑畏;其外虽若逸豫,而内更益其劬勤。若是者,何也?凡以为天下之民,非为己也。是故不必富贵,不必不富贵。贵则施泽及一世,贱则抱德在一身,富则有以自厚其生,贫则有以自处其约。时其天明,则与物皆昌;时其阴闭,则与物皆塞。爵凛之来也,吾不拒,其去也,吾不留;其来也,吾不以一毫而增,其去也,吾不以一毫而减。故可富、可贫、可贵、可贱,而吾之修身励行,要不以一朝而变易也。
  殿麟先生您好。最近收到您的亲笔信,言辞恳切,情感深重,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我处境困顿的同情和对我遭遇不公的愤慨。您的真挚情感,远远超出世俗的常态,让我既感动又惭愧。然而,我私下里思量,虽然我现在处境艰难,但也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,如果没有这些委屈,又怎能激起您的愤慨呢?上天赋予人的本性,与禽兽是有所不同的,所以古代的君子总是战战兢兢、小心翼翼,以保护自己的良知与智慧,唯恐失去它们,终其一生都处在忧虑之中。他们不仅注重自身的修养,更不忍心看到同类受苦,因此挺身而出,以先觉的身份引导世人。他们的身份地位或许显赫,但内心却保持着谦逊和敬畏;外表看似安逸,内心却更加勤勉不懈。这是为什么呢?因为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下的百姓,而非仅仅为了自己。因此,他们并不追求固定的富贵或贫贱。富贵时,能广施恩泽;贫贱时,则独守美德。无论是富是贫,都能顺应时势,安贫乐道。当时机明朗时,万物兴盛;时机不利时,则顺应自然,不为所困。对于爵位的得失,他们既不拒绝也不强求,内心始终如一,不为外物所动。

  且夫君子之心,岂不欲四海九州同归于太和之域哉?然而有命焉,非我之所能为也。今龙自潜藏于岩穴而云不为兴,蛇自蟠屈于渊菹而雾不为起。云雾亦时有,徒自为昏蒙否塞,虽有龙蛇之才能,无由自表见也,与螾蚁何以异乎!昔在史鱼,身死而犹荐伯玉,赵武所举管库之士七十有余家。其在两汉,贾谊、终军、王褒辈,皆由州郡荐擢得官。当其时,直指可荐隽不疑,执金吾可荐龚胜,卫将军可荐鲍宣。同坐之法虽严,而荐举之途甚广。故曰:不信于朋友,不获乎上。近代以来,书升论秀之典既废,即汉世辟举之制亦罢而不行。进士之科,炀帝之所建也,糊名之法,状元之号,武后之所开也。宋及元明,奉为科律,确尊之而不敢移易。明代复试以八比之文,相与为臭腐之辞以求其速售。磋乎!此岂有天下之豪俊出于其间哉!
  再说到君子之心,他们何尝不希望天下都能归于和谐太平呢?但这一切都由天命决定,非人力所能强求。就像龙潜藏于岩穴而云不兴起,蛇蟠曲于深渊而雾不升起,云雾虽然时有出现,但若无龙蛇之力,也无法自行显现,这与蚯蚓蚂蚁又有何异呢?历史上,如史鱼虽死仍荐贤,赵武举荐管库之士七十余家,两汉时期贾谊、终军、王褒等人皆由地方推荐入仕。当时,正直的官员可以推荐贤能,如隽不疑、龚胜、鲍宣等人。虽然同坐之法严苛,但荐举之路却十分宽广。所以说,如果得不到朋友的信任,就难以得到上层的赏识。然而近代以来,科举制度逐渐僵化,荐举制度也被废弃。进士科由炀帝创立,糊名法、状元之号则由武则天开创,宋、元、明三代一直沿用,奉为金科玉律,不敢轻易更改。但到了明代,科举考试却以八股文为主,考生们只能堆砌陈词滥调以求速成,这样的制度下,又怎能培养出真正的豪杰英才呢?

  夫挟奇材,怀异质,不能自结于中贵执柄之人,厄于州部嵁岩,无由自见其美,从古以皆然,非独一世也。如以天下之美在我,不辩从违,不论可否,而第欲从心直遂,是褥暑而欲进其狐貉,沍寒而欲施其絺綌,执弥猴而衣以黼绣裘裳之服,遇斥鷃而飨以钧天九奏之音,必不售矣。人不能自见其面,而鉴以照之则明。彼生而富贵者,其骨相与入殊矣;其外妍,暗其貌而相悦;其中慧,闻其言而惬心。于是被之以时服,振之以华缨,轻躯软步,进退中绳。瑶珥珠玑,其所素蓄也,碧卢照乘,以相投赠也。使天下之男子妇人,寤寐寝兴感愿与之交欢而恐其不及。有如越女秦娥,凌风独立,而顾使东家之丑妇参错其间,自以为不类,故裹足不敢前也。夫仆者,天下之僛丑也,反唇历齿,蹙额竖肩,衣敝缊之衣,系疏麻之履,今人目虽无所见,奈何令薪采之夫与繁华之子比立而并观哉?今夫农圃之人汗手涂足以谋食,商贩之辈买贱鬻贵以阜财,巫匠之徒祈生送死以逐利,仕宦之侣侩荣窃禄以肥身。若夫畎亩山林之士,埋藏于窟穴之中,与世共处而心不与处,与俗相违而身不与违,此亦各有其分愿惟上天所命,譬如薰莸冰炭,岂得而强同哉!
  那些拥有奇才异能的人,如果不能得到权贵的赏识,往往会被埋没在地方,无法展现自己的才华。这种情况自古以来就存在,并非某一时代的特有现象。如果自以为是天下最美的人,不顾一切地追求自己的意愿,就像是在酷暑中穿狐貉皮衣,在严寒中穿薄纱单衣,给猴子穿上锦绣华服,给斥鷃(一种小鸟)听钧天广乐(天上的音乐),结果必然是徒劳无功。人无法自己看到自己的脸,但借助镜子就能看得清楚。那些天生富贵的人,他们的骨相、气质与普通人不同;他们外表俊美,即使不用刻意修饰也能令人赏心悦目;他们内心聪慧,言谈举止都能让人心服口服。于是他们穿上时髦的衣服,佩戴华丽的饰品,举止轻盈优雅,进退有度。他们拥有珍贵的珠宝,也乐于相互赠送。这使得天下的男女都渴望与他们结交,唯恐自己不够资格。相比之下,像我这样的粗鄙之人,相貌丑陋,衣着简陋,又怎能与那些繁华富贵之人相提并论呢?农夫们辛勤劳作以求温饱,商贩们买卖货物以积累财富,巫师工匠们靠祈求生死之事来谋取利益,而仕宦之人则追求权位俸禄以养肥自己。而那些隐居山林的人,虽然与世共处但内心超脱,他们遵循上天的安排,各有其分,就像香草与臭草、冰块与炭火一样,怎能强求一致呢?

  夫祟山狭谷,熊虎之所据也,人历其险而凄伤;古木虬枝,猿猱之所狎也,人陟其颠而惴憟,断港梢沟,䲡鳣之所游也,人入其中而溺死。人既性异于物,而人与人性更不齐。若仆者,鄙野之姿,枯稿之质,泉石之耽而澹泊之为乐。仆之不可为公卿大夫,犹犬之不可负重,牛之不可急驱,马之不可执鼠,彘之不可守闾,犹喑者不可使言,伛者不可使仰,短者不可使援。生而有疾在其体,安得与强梁者并走而争先耶?
  崇山峻岭是熊虎的领地,人若涉足其中会感到凄凉恐惧;古木参天、虬枝盘曲是猿猴的乐园,人若攀登其上会感到心惊胆战;断港绝潢是鳣鱼的栖息地,人若误入其中则会溺水而亡。人的本性虽然与万物不同,但人与人之间也存在着差异。像我这样的人,姿质鄙陋,性情淡泊,以山水之乐为乐。我注定不能成为公卿大夫那样的人物,就像狗不能负重、牛不能急驱、马不能捕鼠、猪不能守门一样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性和局限。我生来就有缺陷,又怎能与那些强健有力的人竞争呢?

  人世之好尚,匪我之心思所能测度也。目无不欲色,而色之美者未必爱;耳无不欲声,而声之希者未必听;口无不欲味,而味之和者未必嗜;鼻无不欲臭,而臭之芳者未必佩。故有以无盐而滥厕于深宫,以下里而和者数千人,以创痂之秽污,而啮之流血,以大臭之无能与居,而随之不能去。好恶者,存乎已者也;诽誉者,存乎人者也。彼物之自外至者,岂我之能为谋乎?今夫星纪之运,江淮之流,日夜奔趋,无时而止息。彼世之勤求富贵以为尊荣也,自我观之,好逸而恶劳,喜安而惧危,贪生而怖死,人之情也。仕宦者舍逸即劳,去安生而入于危死之地,自以为荣,吾不知其荣也,自以为尊,吾不知其尊也。
  人世间的喜好和风尚,真的不是我能完全揣度得清的。眼睛虽然对色彩有所渴望,但并非所有美丽的色彩都能得到人们的喜爱;耳朵虽然渴望听到声音,但并非所有稀有的声音都能入耳;嘴巴虽然渴望品尝各种味道,但并非所有和谐的味道都能让人痴迷;鼻子虽然渴望嗅到各种气味,但并非所有芬芳的气息都会让人佩戴在身上。因此,有像无盐女这样容貌不佳的人却能混入深宫之中,也有像下里巴人这样的粗俗曲调却能引来数千人的和唱;有人会对丑陋甚至污秽的东西产生病态的痴迷,甚至咬到流血也不肯放手;也有人会对极臭难闻的东西产生依赖,无法远离。这些喜好与厌恶,完全是个人主观的感受;而诽谤与赞誉,则取决于他人的看法。那些从外界而来的事物和评判,又怎是我能提前谋划和控制的呢?再看那星辰的运转,江河的流淌,它们日夜不息地向前奔涌,从未有过停歇。而世人却常常勤勉地追求富贵,以此为尊荣。但在我看来,人们天生就喜欢安逸而厌恶劳苦,喜欢安定而害怕危险,贪恋生命而恐惧死亡,这是人之常情。然而,那些追求仕途的人却放弃了安逸的生活,投身于劳累之中,离开了安全的环境,步入了充满危险甚至可能丧命的地方。他们自以为这是荣耀,但我却不认为那是真正的荣耀;他们自以为这是尊贵,但我却不认为那是真正的尊贵。

  且夫天下之事,非其义则不可以冒其利,无其德则不可以邀其福。非义而利,利将为祟;无德而福,福且为戮。古之时,未有以爵禄为荣者也。世降而德衰,然后诸侯利有其国,大夫利有其家,庶士利有其职位。夫黄金为丸,弹瓦雀于高岩之上,人必笑其为愚。心艳乎富贵之为乐,苟得壮其宫室,多其妾媵,服其轻暖,饫其肥甘,则虽触死亡之罪,婴刀斧之诛,甘心而不梅。夫郊祀之牲,在涤三月,然后陈肩臑于鼎俎,非不荣也,然而为牲谋,不如其在牢栅之中。辟狐豹之皮以为天子之裘,坐明堂而莅宗庙,非不尊也,然而为狐者悲其不得首丘,为豹者痛其不终隐雾。人心之灵异于物,至于穷达显晦之交,智不如狐豹,何也?君子者,修其在我而已。日月不为黎老之忧悲而稽其躔度;雷电不为婴儿之恐惧而匿其声光;都梁、苏合不为服媚之无人而移其臭味,君子乐天知命,不为愚氓之冷暖而惰其操持。猎姚姒之精,咀盘诰之华,所以蓄我之知;坐思行追,默识乎黄帝尧舜孔子,所以尚我之志;居穷履困,毫毛不敢取于人,所以坚我之守;见物之生,不见其死,所以长我之恩;由义以生其气,浩然充寒而无所屈挠,所以全我之勇,天之高,非步仞之可窥也;地之广,非道里之可计也。君子尽其在我,而人何与焉?盖明天之道,察地之里,因时之序,安其固然而已,岂能拂天地之经,乖四时之运,以日为夜,以冬为夏,以奔忙为休暇哉?
  再说这天下的事,如果不是合乎道义,就不能去贪图那份利益;如果没有相应的德行,就不能奢望得到福报。如果为了利益而不顾道义,那么这份利益最终会成为祸害;如果无德而享福,那么这份福报反而会带来灾难。在古代,人们并不以爵禄为荣耀。后来随着世风日下,道德沦丧,诸侯开始贪图自己的封国,大夫则追求家族的利益,普通的士人也只看重自己的职位。这就像用黄金做成弹丸,去高岩上打瓦雀一样,人们一定会嘲笑这种愚蠢的行为。然而,有些人却对富贵之乐心生艳羡,只要能壮大自己的宫室,增加姬妾的数量,穿上轻暖的衣裳,享受肥甘的美食,就算触犯死罪,遭受刀斧之刑,也心甘情愿,毫无悔意。那些用于郊祀的牲畜,在祭祀前要经过三个月的饲养和清洁,然后才能被宰杀,陈列在鼎俎之上,这看似荣耀无比,但如果从牲畜的角度来看,它们宁愿待在牢栅之中。同样,用狐豹的皮制成天子的裘衣,坐在明堂之上,莅临宗庙,这看似尊贵非凡,但狐豹若能有知,定会悲叹自己不能终老于山林,豹子也会为不能隐身于雾中而感到痛苦。人心虽然比万物更为灵巧,但在面临穷困与显达、光明与晦暗的抉择时,其智慧却往往不如狐豹。这是为什么呢?因为君子只专注于修养自身的德行。日月不会因为老人的忧愁而停止运行;雷电也不会因为婴儿的恐惧而隐藏声光;都梁、苏合等香料也不会因为无人欣赏而改变其芬芳。君子乐天知命,不会因为愚昧之人的态度而懈怠自己的操守。他们研读古代圣贤的经典,汲取智慧,以坚定自己的志向;在困境中坚守原则,不取不义之财,以锤炼自己的操守;对生命充满敬畏,培养自己的仁爱之心;坚持正义以涵养浩然之气,使其充满胸中而无所畏惧,以保全自己的勇气。天的高度,不是几步就能窥见的;地的广阔,也不是用道里就能计算的。君子只需尽心尽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,何必去在意他人的看法呢?他们明白天地的规律,洞察自然的奥秘,顺应时序的变化,安于现状而不强求。他们怎么会违背天地的法则,扰乱四时的运行,把白天当成黑夜,把冬天当成夏天,把奔忙当成休闲呢?

  嗟乎!若吾子者,孩稚丧其母,而父有癃残之疾,左右侍养无违,凡七八年不倦。近者,父年弥老,病亦弥笃,乃更与同床而卧,昕夕扶持,不敢须臾违离其寝处。昔贤所为善事其亲,固仆之所厚望于吾子者。比俗之人,富贵为荣,弃其亲于千里之外,定省缺然,疴痒莫问,其不足动吾人之歆羡,皭然明矣。
  唉!像你这样的人,幼年时就失去了母亲,而父亲又患有残疾,但你始终不离不弃,在身边侍奉照顾,一做就是七八年,从未有过厌倦。最近,你父亲年岁更高了,病情也日益严重,你更是与他同床共眠,日夜照料,片刻不离他的身边。古人所说的孝顺父母、善待双亲的美德,正是我对你所寄予的厚望。反观那些世俗之人,他们往往以富贵为荣,却将父母遗弃在千里之外,连定期的问候都做不到,更不用说关心他们的病痛和冷暖了。这样的人,又怎能引起我们的羡慕和敬仰呢?显然,他们的行为与你相比,简直是天壤之别。

  诵足下之书辞,不能无慨于中,报章繁赘,惟加谅察。
  读了您写的书信和言辞,我内心感慨万分。由于回信的内容可能会显得有些繁琐冗长,请您多多体谅。

  殿麟足下。顷惠手书¹,辞重指迭²,大抵闵我之穷,愤我之屈,意气肫(zhūn)³,迥出世俗寻常之外,茫然增悲,且感且愧。然窃自思,念仆虽穷,要无足矜,非有屈又何能愤耶?天之生人,其赋性受性异于禽兽,故古之君子,战兢怵惕以自保其灵明,惟恐失坠,而终其身常在优惧之中。自善其身矣,而又不忍同类之颠连,乃始出其身以先觉乎天下。其身虽在崇高,而心实存乎抑畏;其外虽若逸豫,而内更益其劬(qú)。若是者,何也?凡以为天下之民,非为己也。是故不必富贵,不必不富贵。贵则施泽及一世,贱则抱德在一身,富则有以自厚其生,贫则有以自处其约。时其天明,则与物皆昌;时其阴闭,则与物皆塞。爵凛之来也,吾不拒,其去也,吾不留;其来也,吾不以一毫而增,其去也,吾不以一毫而减。故可富、可贫、可贵、可贱,而吾之修身励行,要不以一朝而变易也。
  吴殿麟:吴定,字殿麟。¹顷惠手书:刚刚赐予的亲笔信。²辞重指迭:语重意深。“指”同“旨”,意旨。³肫笃:诚恳。⁴要无足矜:总起来说,没有什么足以自夸的。⁵赋性:天赋的惰性。⁶受性:后天得到的惰性。⁷劬勤:劳苦辛勤。⁸约:穷困简约。⁹爵:官爵。

  且夫君子之心,岂不欲四海九州同归于太和之域哉?然而有命焉,非我之所能为也。今龙自潜藏于岩穴而云不为兴,蛇自蟠屈于渊菹(jū)¹而雾不为起。云雾亦时有,徒自为昏蒙否塞²,虽有龙蛇之才能,无由自表见³也,与螾(yǐn)何以异乎!昔在史鱼,身死而犹荐伯玉,赵武所举管库之士七十有余家。其在两汉,贾谊、终军、王褒¹⁰辈,皆由州郡荐擢得官。当其时,直指¹¹可荐隽不疑¹²,执金吾¹³可荐龚胜¹⁴,卫将军¹⁵可荐鲍宣。同坐之法¹⁶虽严,而荐举之途甚广。故曰:不信于朋友,不获乎上¹⁷。近代以来,书升论秀之典¹⁸既废,即汉世辟举之制¹⁹亦罢而不行。进士之科²⁰,炀帝之所建也,糊名之法²¹,状元之号²²,武后²³之所开也。宋及元明,奉为科律²⁴,确尊之而不敢移易。明代复试以八比之文²⁵,相与为臭腐之辞以求其速售²⁶。磋乎!此岂有天下之豪俊出于其间哉!
  ¹渊菹:长草的水泽。²昏蒙否塞:模糊闭塞。否:闭;否塞:闭塞不通。³见:同“现”。⁴螾蚁:蚯蚓、蚂蚁。螾同“蚓”。⁵史鱼荐伯玉:史鱼,春秋时卫国大夫,以耿直著名。相传临死谏卫灵公罢退其爱臣弥子瑕,进用蘧伯玉。⁶赵武:即赵文子,亦称赵孟,春秋时晋国大夫,后执晋国政。⁷管库之士:主管库房的官吏。⁸贾谊:西汉思想家,文学家,河南雒阳(在今洛阳东)人,汉文帝时,因廷尉吴公推荐,被召为博士,后为大中大夫。⁹终军:字子云,济南人,年少好学,以辩博能文而闻名郡中,为太守所重,以博士弟子遣送长安,汉武帝拜为谒者给事中。¹⁰王褒:西汉辞赋家,字子渊,蜀资中(今四川省资阳县)人,因前益州刺史王襄上奏,为汉宣帝所用。¹¹直指:官名,此处指西汉大臣暴胜之。¹²隽不疑:字曼倩,勃海(治所在今河北省沧县)人,汉武帝末年,暴胜之为直指史,往东捕盗至海边,遇隽不疑,写表推荐,汉武帝拜隽不疑为青州刺史。¹³执金吾:官名。¹⁴龚胜:西汉彭城人,汉哀帝时,因执金吾阎崇推荐做了谏议大夫。¹⁵卫将军:官名。汉哀帝时鲍宣曾因大司马王商和卫将军辟宣的推荐,做了议郞。¹⁶同坐之法:官吏有罪,举荐人一同治罪的法律。坐:治罪。¹⁷“不信”二句:不得信任于朋友,也就不能得到皇帝(或上级)的任用。上:一般专指皇帝。¹⁸书升论秀之典:出处不详。可能指汉朝以前根据学问和才能选用人才的制度。¹⁹辟举之制:汉代官府选用官吏的制度。汉代中央和地方官吏,都可以自行征聘僚属,然后向进行举荐。辟:征召。²⁰进士之科:隋唐取士的科目之一,始于隋炀帝,至唐代成为重要科目。²¹糊名之法:科举考试为防止作弊,把试卷姓名糊起来的办法,叫“糊名”。²²状元之号:唐代举人赴京应试都要投状,因此称考取第一名的为状头,亦称状元。²³武后:武则天,并州文水(今山西文水县东)人。武后发展科举,重视进士科,选拔庶族士人参加政权。²⁴奉为科律:尊奉为法律制度。²⁵八比之文:即八股文。八股文的结构必须包括破题、承题、起讲、提比、虚比、中比、后比、大结诸名目,起讲以后的文字要用排比、对偶,排比、对偶的句子共八组(股),所以叫八股或八比。²⁶速售:迅速达到目的。售:达到,成功。

  夫挟奇材,怀异质,不能自结于中贵执柄之人,厄于州部¹(kān)²,无由自见其美,从古以皆然,非独一世也。如以天下之美在我,不辩从违,不论可否,而第欲从心直遂,是褥(rù)暑而欲进其狐貉(hé),沍(hù)³而欲施其絺(chī)(xì),执弥猴而衣以黼(fǔ)绣裘裳之服,遇斥(yàn)而飨(xiǎng)以钧天九奏之音,必不售矣。人不能自见其面,而鉴以照之则明。彼生而富贵者,其骨相与入殊矣;其外妍,暗其貌而相悦;其中慧,闻其言而惬心。于是被之以时服,振¹⁰之以华缨¹¹,轻躯软步,进退中绳¹²。瑶¹³(ěr)¹⁴珠玑¹⁵,其所素蓄也,碧卢¹⁶照乘¹⁷,以相投赠也。使天下之男子妇人,寤¹⁸¹⁹²⁰²¹感愿与之交欢而恐其不及。有如越女秦娥,凌风独立,而顾使东家之丑妇参错其间,自以为不类,故裹足不敢前也。夫仆者,天下之僛(qī)²²也,反唇历齿²³,蹙额竖肩,衣敝缊²⁴之衣,系疏²⁵麻之履,今人目虽无所见,奈何令薪采之夫与繁华之子比立而并观哉?今夫农圃之人汗手涂足以谋食,商贩之辈买贱鬻(yù)²⁶贵以阜财²⁷,巫匠之徒祈生送死以逐利,仕宦之侣侩荣窃禄以肥身。若夫畎(quǎn)²⁸山林之士,埋藏于窟穴之中,与世共处而心不与处,与俗相违而身不与违,此亦各有其分(fèn)²⁹愿惟上天所命,譬如薰莸(yóu)³⁰冰炭,岂得而强同哉!
  ¹州部:州郡之地,泛指偏的地方。²嵁岩:深山穷谷。³沍寒:严寒。⁴絺綌:神话中天上的音乐。⁵黼:古代礼服上黑白相同的花纹。⁶斥:小水泽。⁷鷃:即鹌,一种小鸟。⁸钧天九奏之音:神话中天上的音乐。⁹时服:时尚的服饰。¹⁰振:端整。¹¹缨:系在颔下的冠带。¹²中绳:中于绳墨,这里有行动得体的意思。¹³瑶:美玉。¹⁴珥:女子的珠玉耳饰,又叫“瑱”、“珰”。¹⁵珠玑:扁圆的珍珠。¹⁶碧卢:一种似玉之石,或称“碔砆。¹⁷照乘:一种据说能发光的明珠。¹⁸寤:睡醒。¹⁹寐:睡着。²⁰寝:睡下。²¹兴:起来。²²僛丑:古代求雨时用的泥人,一般用以比喻相貌奇丑的人。²³反唇历齿:嘴唇外翻,牙齿稀疏。形容相貌丑陋。²⁴缊:緼袍,以乱麻为絮的袍子。²⁵疏:粗糙。²⁶鬻:卖。²⁷阜财:增加财富。阜,丰富。²⁸畎亩:田地。畎:田间小沟。²⁹分:职分,职责范围。³⁰薰莸:芳香与臭味。薰:熏草(一种香草):莸:一种臭草名。

  夫祟山狭谷,熊虎之所据也,人历其险而凄伤;古木虬枝¹,猿猱(náo)²之所狎(xiá)³也,人陟其颠而惴憟(sù),断港梢沟,䲡(qiū)(shàn)之所游也,人入其中而溺死。人既性异于物,而人与人性更不齐。若仆者,鄙野之姿,枯稿之质,泉石之耽而澹泊之为乐。仆之不可为公卿大夫,犹犬之不可负重,牛之不可急驱,马之不可执鼠,彘(zhì)之不可守闾,犹喑(yīn)者不可使言,伛者不可使仰,短者不可使援。生而有疾在其体,安得与强梁者并走而争先耶?
  ¹虬枝:树木盘曲的枝杈。²猿猱:猿猴之类。³狎:亲近。⁴䲡:鳅的异体定字。⁵鳣:鳝的异体字。⁶泉石之耽:深好山水。耽:耽玩,深好。⁷彘:猪。⁸闾:里门,家门。⁹援;攀援。

  人世之好尚,匪我之心思所能测度也。目无不欲色,而色之美者未必爱;耳无不欲声,而声之希者¹未必听;口无不欲味,而味之和者未必嗜;鼻无不欲臭²,而臭之芳者未必佩。故有以无盐³而滥厕于深宫,以下里而和者数千人,以创痂之秽污,而啮(niè)之流血,以大臭之无能与居,而随之不能去。好恶者,存乎已者也;诽誉者,存乎人者也。彼物之自外至者,岂我之能为谋乎?今夫星纪之运,江淮之流,日夜奔趋,无时而止息。彼世之勤求富贵以为尊荣也,自我观之,好逸而恶劳,喜安而惧危,贪生而怖死,人之情也。仕宦者舍逸即劳,去安生而入于危死之地,自以为荣,吾不知其荣也,自以为尊,吾不知其尊也。
  ¹声之希者:《老子》:“大器晚成,大音希声。”又云:“听之不闻名曰希。”“希声”可解为优美微妙的声音。²臭:气味。³无盐;战国时代齐国的一个面目丑陋的女子,姓钟离,名春,曾谒见齐宣王,当面指责齐宣王腐败,齐宣王受到感动,立为王后。钟离春系无盐(今山东东平县东)人,因而得名。⁴下里:“下里巴人”的简称。“下里巴人”是比较俚俗的歌曲。⁵创痂:南北朝时宋人刘穆之的孙子刘邕,嗜食疮痂,孟灵休得炙疮(烫伤),痂落在床上,刘邕即捡来食用,孟灵休便把未落之痂取下给他,以至“举体流血”。⁶啮:咬。⁷大臭:《吕氏春秋·知遇》:“人有大臭者,其亲戚兄弟妻妾知识,无能与居者,自苦而居海上,海上人有悦其臭者,昼夜随之,而弗能去。”⁸星纪:星空一年四季的变化。古人这种变化来划分季节。

  且夫天下之事,非其义则不可以冒其利,无其德则不可以邀其福。非义而利,利将为祟;无德而福,福且为戮。古之时,未有以爵禄为荣者也。世降而德衰,然后诸侯利有其国,大夫利有其家,庶士利有其职位。夫黄金为丸,弹瓦雀于高岩之上,人必笑其为愚。心艳乎富贵之为乐,苟得壮其宫室,多其妾媵(yìng)¹,服其轻暖,饫(yù)²其肥甘,则虽触死亡之罪,婴刀斧之诛,甘心而不梅。夫郊祀³之牲,在涤三月,然后陈肩臑(nào)于鼎俎(zǔ),非不荣也,然而为牲谋,不如其在牢栅之中。辟狐豹之皮以为天子之裘,坐明堂而莅宗庙,非不尊也,然而为狐者悲其不得首丘,为豹者痛其不终隐雾。人心之灵异于物,至于穷达显晦之交,智不如狐豹,何也?君子者,修其在我而已。日月不为黎老之忧悲而稽¹⁰其躔(chán)¹¹;雷电不为婴儿之恐惧而匿其声光;都梁¹²、苏合¹³不为服媚之无人而移其臭味,君子乐天知命,不为愚氓之冷暖而惰其操持。猎姚姒(sì)之精¹⁴,咀(jǔ)盘诰之华¹⁵,所以蓄我之知;坐思行追¹⁶,默识乎黄帝尧舜孔子,所以尚我之志;居穷履困,毫毛不敢取于人,所以坚我之守;见物之生,不见其死¹⁷,所以长我之恩;由义以生其气,浩然充寒而无所屈挠¹⁸,所以全我之勇,天之高,非步仞¹⁹之可窥也;地之广,非道里之可计也。君子尽其在我,而人何与焉?盖明天之道,察地之里,因时之序,安其固然而已,岂能拂天地之经,乖四时之运,以日为夜,以冬为夏,以奔忙为休暇哉?
  ¹妾媵:古时诸侯之女出嫁,以妹妹或侄女从嫁,称“妾媵”。后泛指妾。²饫:饱食。³郊祀:周代祭礼。在郊外祭天或祭地称郊祀。⁴牲:祭祀用的家畜。⁵涤:古时养祭用的房子。⁶陈肩臑于鼎俎:把“祭牲”的肢体陈列于礼器上。肩臑(nào闹);泛指“祭牲”的肢体。肩,前肢根部:臑:前肢下部。鼎、俎(zǔ祖):俱为祭祀用的礼器。⁷辟:启开,剥下。⁸首丘:古代传说,狐死时要“正首向丘”,丘指狐穴所在的土丘。⁹隐雾:《列女传·陶答子妻》:“妾闻南山有玄豹,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,何也?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也,故藏而远害。”¹⁰稽:查核。¹¹躔度:日月运行的度次。¹²都梁:兰草的别名,因都梁(今湖南省武岗县)产兰而得名。¹³苏合:即苏合香,是一种落叶乔木,树脂可提制苏合香油,用作香精中的定香剂。¹⁴猎姚姒之精:取舜和禹的纯正之精神。“姚”、“姒”分别为舜和禹的姓。¹⁵咀盘诰之华:体味“盘”:、“诰”的精华。“盘”指《尚书·盘庚篇》,是殷王因迁都告谕人民的文告。“诰”指《尚书》中的《大诰》等篇,是“明大道以告天下”的文告。韩愈《进学解》:“沉浸醲郁,含英咀华,作为文章,其书满家。上规姚姒,浑浑无涯,周诰殷盘,佶屈聱牙。”¹⁶坐思行追:坐则思念,行则追求。¹⁷“见物之生”二句:《孟子·梁惠王上》:“君子之于禽兽也,见其生,不忍见其死,闻其声,不忍食其肉。是以君子远庖厨也。”¹⁸“由义以生其气”二句:孟子提倡养“浩然之气”,认为它“至大至刚,以直养而无害,则塞于天地之间。”并认为“浩然之气”,是“集义所生者”。¹⁹步仞:五尺为一步,七尺一仞。

  嗟乎!若吾子者,孩稚丧其母,而父有癃(lóng)¹之疾,左右侍养无违,凡七八年不倦。近者,父年弥老,病亦弥笃,乃更与同床而卧,昕(xīn)²夕扶持,不敢须臾违离其寝处。昔贤所为善事其亲,固仆之所厚望于吾子者。比俗之人,富贵为荣,弃其亲于千里之外,定省缺然,疴(kē)³莫问,其不足动吾人之歆羡,皭(jiào)明矣。
  ¹癃残:手脚不灵便。²昕:拂晓,日将出时。³疴痒:疾病。⁴歆羡:羡慕。⁵皭然:清楚地。皭:洁白、干净。

  诵足下之书辞,不能无慨于中,报章¹繁赘(zhuì),惟加谅察。
  ¹报章:回信。报:答,回答。

  殿麟足下。顷惠手书,辞重指迭,大抵闵我之穷,愤我之屈,意气肫笃,迥出世俗寻常之外,茫然增悲,且感且愧。然窃自思,念仆虽穷,要无足矜,非有屈又何能愤耶?天之生人,其赋性受性异于禽兽,故古之君子,战兢怵惕以自保其灵明,惟恐失坠,而终其身常在优惧之中。自善其身矣,而又不忍同类之颠连,乃始出其身以先觉乎天下。其身虽在崇高,而心实存乎抑畏;其外虽若逸豫,而内更益其劬勤。若是者,何也?凡以为天下之民,非为己也。是故不必富贵,不必不富贵。贵则施泽及一世,贱则抱德在一身,富则有以自厚其生,贫则有以自处其约。时其天明,则与物皆昌;时其阴闭,则与物皆塞。爵凛之来也,吾不拒,其去也,吾不留;其来也,吾不以一毫而增,其去也,吾不以一毫而减。故可富、可贫、可贵、可贱,而吾之修身励行,要不以一朝而变易也。

  且夫君子之心,岂不欲四海九州同归于太和之域哉?然而有命焉,非我之所能为也。今龙自潜藏于岩穴而云不为兴,蛇自蟠屈于渊菹而雾不为起。云雾亦时有,徒自为昏蒙否塞,虽有龙蛇之才能,无由自表见也,与螾蚁何以异乎!昔在史鱼,身死而犹荐伯玉,赵武所举管库之士七十有余家。其在两汉,贾谊、终军、王褒辈,皆由州郡荐擢得官。当其时,直指可荐隽不疑,执金吾可荐龚胜,卫将军可荐鲍宣。同坐之法虽严,而荐举之途甚广。故曰:不信于朋友,不获乎上。近代以来,书升论秀之典既废,即汉世辟举之制亦罢而不行。进士之科,炀帝之所建也,糊名之法,状元之号,武后之所开也。宋及元明,奉为科律,确尊之而不敢移易。明代复试以八比之文,相与为臭腐之辞以求其速售。磋乎!此岂有天下之豪俊出于其间哉!

  夫挟奇材,怀异质,不能自结于中贵执柄之人,厄于州部嵁岩,无由自见其美,从古以皆然,非独一世也。如以天下之美在我,不辩从违,不论可否,而第欲从心直遂,是褥暑而欲进其狐貉,沍寒而欲施其絺綌,执弥猴而衣以黼绣裘裳之服,遇斥鷃而飨以钧天九奏之音,必不售矣。人不能自见其面,而鉴以照之则明。彼生而富贵者,其骨相与入殊矣;其外妍,暗其貌而相悦;其中慧,闻其言而惬心。于是被之以时服,振之以华缨,轻躯软步,进退中绳。瑶珥珠玑,其所素蓄也,碧卢照乘,以相投赠也。使天下之男子妇人,寤寐寝兴感愿与之交欢而恐其不及。有如越女秦娥,凌风独立,而顾使东家之丑妇参错其间,自以为不类,故裹足不敢前也。夫仆者,天下之僛丑也,反唇历齿,蹙额竖肩,衣敝缊之衣,系疏麻之履,今人目虽无所见,奈何令薪采之夫与繁华之子比立而并观哉?今夫农圃之人汗手涂足以谋食,商贩之辈买贱鬻贵以阜财,巫匠之徒祈生送死以逐利,仕宦之侣侩荣窃禄以肥身。若夫畎亩山林之士,埋藏于窟穴之中,与世共处而心不与处,与俗相违而身不与违,此亦各有其分愿惟上天所命,譬如薰莸冰炭,岂得而强同哉!

  夫祟山狭谷,熊虎之所据也,人历其险而凄伤;古木虬枝,猿猱之所狎也,人陟其颠而惴憟,断港梢沟,䲡鳣之所游也,人入其中而溺死。人既性异于物,而人与人性更不齐。若仆者,鄙野之姿,枯稿之质,泉石之耽而澹泊之为乐。仆之不可为公卿大夫,犹犬之不可负重,牛之不可急驱,马之不可执鼠,彘之不可守闾,犹喑者不可使言,伛者不可使仰,短者不可使援。生而有疾在其体,安得与强梁者并走而争先耶?

  人世之好尚,匪我之心思所能测度也。目无不欲色,而色之美者未必爱;耳无不欲声,而声之希者未必听;口无不欲味,而味之和者未必嗜;鼻无不欲臭,而臭之芳者未必佩。故有以无盐而滥厕于深宫,以下里而和者数千人,以创痂之秽污,而啮之流血,以大臭之无能与居,而随之不能去。好恶者,存乎已者也;诽誉者,存乎人者也。彼物之自外至者,岂我之能为谋乎?今夫星纪之运,江淮之流,日夜奔趋,无时而止息。彼世之勤求富贵以为尊荣也,自我观之,好逸而恶劳,喜安而惧危,贪生而怖死,人之情也。仕宦者舍逸即劳,去安生而入于危死之地,自以为荣,吾不知其荣也,自以为尊,吾不知其尊也。

  且夫天下之事,非其义则不可以冒其利,无其德则不可以邀其福。非义而利,利将为祟;无德而福,福且为戮。古之时,未有以爵禄为荣者也。世降而德衰,然后诸侯利有其国,大夫利有其家,庶士利有其职位。夫黄金为丸,弹瓦雀于高岩之上,人必笑其为愚。心艳乎富贵之为乐,苟得壮其宫室,多其妾媵,服其轻暖,饫其肥甘,则虽触死亡之罪,婴刀斧之诛,甘心而不梅。夫郊祀之牲,在涤三月,然后陈肩臑于鼎俎,非不荣也,然而为牲谋,不如其在牢栅之中。辟狐豹之皮以为天子之裘,坐明堂而莅宗庙,非不尊也,然而为狐者悲其不得首丘,为豹者痛其不终隐雾。人心之灵异于物,至于穷达显晦之交,智不如狐豹,何也?君子者,修其在我而已。日月不为黎老之忧悲而稽其躔度;雷电不为婴儿之恐惧而匿其声光;都梁、苏合不为服媚之无人而移其臭味,君子乐天知命,不为愚氓之冷暖而惰其操持。猎姚姒之精,咀盘诰之华,所以蓄我之知;坐思行追,默识乎黄帝尧舜孔子,所以尚我之志;居穷履困,毫毛不敢取于人,所以坚我之守;见物之生,不见其死,所以长我之恩;由义以生其气,浩然充寒而无所屈挠,所以全我之勇,天之高,非步仞之可窥也;地之广,非道里之可计也。君子尽其在我,而人何与焉?盖明天之道,察地之里,因时之序,安其固然而已,岂能拂天地之经,乖四时之运,以日为夜,以冬为夏,以奔忙为休暇哉?

  嗟乎!若吾子者,孩稚丧其母,而父有癃残之疾,左右侍养无违,凡七八年不倦。近者,父年弥老,病亦弥笃,乃更与同床而卧,昕夕扶持,不敢须臾违离其寝处。昔贤所为善事其亲,固仆之所厚望于吾子者。比俗之人,富贵为荣,弃其亲于千里之外,定省缺然,疴痒莫问,其不足动吾人之歆羡,皭然明矣。

  诵足下之书辞,不能无慨于中,报章繁赘,惟加谅察。

  据姚鼐《吴殿麟传》:“刘海峰先生之官于徽州也,殿麟从学为诗文;海峰归枞阳,又从之。”可知此文写于作者任职黟县教谕期间或归居枞阳以后,是晚年之作。

  刘大櫆终身仕途失意,穷愁潦倒,此文将其一生积郁,尽吐无遗,最能表现其思想性格,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当时一般下层知识分子的精神面貌。文中虽也表示了“不必富安,不必不富贵”的随遇而安的达观态度,但主要还是在发羁穷的牢骚;对于科举之弊,贤路之被堵塞,也有所指责。

  在写作上,此文气充势足,挥洒自如,波澜阔大,辞采华富,代表了刘大櫆的文章“洋洋乎才力之纵恣,天所不极”的特点(吴士玉《海峰文集序》)。刘大櫆虽在理论上接受方苞的“义法”说,但并不为“义法”所拘,更提出“神气音节”为文家之“能事”,认为“鼓气以势壮为美”(《论文偶记》)。刘大櫆的散文以才胜,以气胜,在风格上与方苞完全不同。所有这些,读者在此文中可以大致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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译文及注释

译文
  殿麟先生您好。最近收到您的亲笔信,言辞恳切,情感深重,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我处境困顿的同情和对我遭遇不公的愤慨。您的真挚情感,远远超出世俗的常态,让我既感动又惭愧。然而,我私下里思量,虽然我现在处境艰难,但也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,如果没有这些委屈,又怎能激起您的愤慨呢?上天赋予人的本性,与禽兽是有所不同的,所以古代的君子总是战战兢兢、小心翼翼,以保护自己的良知与智慧,唯恐失去它们,终其一生都处在忧虑之中。他们不仅注重自身的修养,更不忍心看到同类受苦,因此挺身而出,以先觉的身份引导世人。他们的身份地位或许显赫,但内心却保持着谦逊和敬畏;外表看似安逸,内心却更加勤勉不懈。这是为什么呢?因为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下的百姓,而非仅仅为了自己。因此,他们并不追求固定的富贵或贫贱。富贵时,能广施恩泽;贫贱时,则独守美德。无论是富是贫,都能顺应时势,安贫乐道。当时机明朗时,万物兴盛;时机不利时,则顺应自然,不为所困。对于爵位的得失,他们既不拒绝也不强求,内心始终如一,不为外物所动。

  再说到君子之心,他们何尝不希望天下都能归于和谐太平呢?但这一切都由天命决定,非人力所能强求。就像龙潜藏于岩穴而云不兴起,蛇蟠曲于深渊而雾不升起,云雾虽然时有出现,但若无龙蛇之力,也无法自行显现,这与蚯蚓蚂蚁又有何异呢?历史上,如史鱼虽死仍荐贤,赵武举荐管库之士七十余家,两汉时期>贾谊、终军、>王褒等人皆由地方推荐入仕。当时,正直的官员可以推荐贤能,如隽不疑、龚胜、鲍宣等人。虽然同坐之法严苛,但荐举之路却十分宽广。所以说,如果得不到朋友的信任,就难以得到上层的赏识。然而近代以来,科举制度逐渐僵化,荐举制度也被废弃。进士科由炀帝创立,糊名法、状元之号则由>武则天开创,宋、元、明三代一直沿用,奉为金科玉律,不敢轻易更改。但到了明代,科举考试却以八股文为主,考生们只能堆砌陈词滥调以求速成,这样的制度下,又怎能培养出真正的豪杰英才呢?

  那些拥有奇才异能的人,如果不能得到权贵的赏识,往往会被埋没在地方,无法展现自己的才华。这种情况自古以来就存在,并非某一时代的特有现象。如果自以为是天下最美的人,不顾一切地追求自己的意愿,就像是在酷暑中穿狐貉皮衣,在严寒中穿薄纱单衣,给猴子穿上锦绣华服,给斥鷃(一种小鸟)听钧天广乐(天上的音乐),结果必然是徒劳无功。人无法自己看到自己的脸,但借助镜子就能看得清楚。那些天生富贵的人,他们的骨相、气质与普通人不同;他们外表俊美,即使不用刻意修饰也能令人赏心悦目;他们内心聪慧,言谈举止都能让人心服口服。于是他们穿上时髦的衣服,佩戴华丽的饰品,举止轻盈优雅,进退有度。他们拥有珍贵的珠宝,也乐于相互赠送。这使得天下的男女都渴望与他们结交,唯恐自己不够资格。相比之下,像我这样的粗鄙之人,相貌丑陋,衣着简陋,又怎能与那些繁华富贵之人相提并论呢?农夫们辛勤劳作以求温饱,商贩们买卖货物以积累财富,巫师工匠们靠祈求生死之事来谋取利益,而仕宦之人则追求权位俸禄以养肥自己。而那些隐居山林的人,虽然与世共处但内心超脱,他们遵循上天的安排,各有其分,就像香草与臭草、冰块与炭火一样,怎能强求一致呢?

  崇山峻岭是熊虎的领地,人若涉足其中会感到凄凉恐惧;古木参天、虬枝盘曲是猿猴的乐园,人若攀登其上会感到心惊胆战;断港绝潢是鳣鱼的栖息地,人若误入其中则会溺水而亡。人的本性虽然与万物不同,但人与人之间也存在着差异。像我这样的人,姿质鄙陋,性情淡泊,以山水之乐为乐。我注定不能成为公卿大夫那样的人物,就像狗不能负重、牛不能急驱、马不能捕鼠、猪不能守门一样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性和局限。我生来就有缺陷,又怎能与那些强健有力的人竞争呢?

  人世间的喜好和风尚,真的不是我能完全揣度得清的。眼睛虽然对色彩有所渴望,但并非所有美丽的色彩都能得到人们的喜爱;耳朵虽然渴望听到声音,但并非所有稀有的声音都能入耳;嘴巴虽然渴望品尝各种味道,但并非所有和谐的味道都能让人痴迷;鼻子虽然渴望嗅到各种气味,但并非所有芬芳的气息都会让人佩戴在身上。因此,有像无盐女这样容貌不佳的人却能混入深宫之中,也有像下里巴人这样的粗俗曲调却能引来数千人的和唱;有人会对丑陋甚至污秽的东西产生病态的痴迷,甚至咬到流血也不肯放手;也有人会对极臭难闻的东西产生依赖,无法远离。这些喜好与厌恶,完全是个人主观的感受;而诽谤与赞誉,则取决于他人的看法。那些从外界而来的事物和评判,又怎是我能提前谋划和控制的呢?再看那星辰的运转,江河的流淌,它们日夜不息地向前奔涌,从未有过停歇。而世人却常常勤勉地追求富贵,以此为尊荣。但在我看来,人们天生就喜欢安逸而厌恶劳苦,喜欢安定而害怕危险,贪恋生命而恐惧死亡,这是人之常情。然而,那些追求仕途的人却放弃了安逸的生活,投身于劳累之中,离开了安全的环境,步入了充满危险甚至可能丧命的地方。他们自以为这是荣耀,但我却不认为那是真正的荣耀;他们自以为这是尊贵,但我却不认为那是真正的尊贵。

  再说这天下的事,如果不是合乎道义,就不能去贪图那份利益;如果没有相应的德行,就不能奢望得到福报。如果为了利益而不顾道义,那么这份利益最终会成为祸害;如果无德而享福,那么这份福报反而会带来灾难。在古代,人们并不以爵禄为荣耀。后来随着世风日下,道德沦丧,诸侯开始贪图自己的封国,大夫则追求家族的利益,普通的士人也只看重自己的职位。这就像用黄金做成弹丸,去高岩上打瓦雀一样,人们一定会嘲笑这种愚蠢的行为。然而,有些人却对富贵之乐心生艳羡,只要能壮大自己的宫室,增加姬妾的数量,穿上轻暖的衣裳,享受肥甘的美食,就算触犯死罪,遭受刀斧之刑,也心甘情愿,毫无悔意。那些用于郊祀的牲畜,在祭祀前要经过三个月的饲养和清洁,然后才能被宰杀,陈列在鼎俎之上,这看似荣耀无比,但如果从牲畜的角度来看,它们宁愿待在牢栅之中。同样,用狐豹的皮制成天子的裘衣,坐在明堂之上,莅临宗庙,这看似尊贵非凡,但狐豹若能有知,定会悲叹自己不能终老于山林,豹子也会为不能隐身于雾中而感到痛苦。人心虽然比万物更为灵巧,但在面临穷困与显达、光明与晦暗的抉择时,其智慧却往往不如狐豹。这是为什么呢?因为君子只专注于修养自身的德行。日月不会因为老人的忧愁而停止运行;雷电也不会因为婴儿的恐惧而隐藏声光;都梁、苏合等香料也不会因为无人欣赏而改变其芬芳。君子乐天知命,不会因为愚昧之人的态度而懈怠自己的操守。他们研读古代圣贤的经典,汲取智慧,以坚定自己的志向;在困境中坚守原则,不取不义之财,以锤炼自己的操守;对生命充满敬畏,培养自己的仁爱之心;坚持正义以涵养浩然之气,使其充满胸中而无所畏惧,以保全自己的勇气。天的高度,不是几步就能窥见的;地的广阔,也不是用道里就能计算的。君子只需尽心尽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,何必去在意他人的看法呢?他们明白天地的规律,洞察自然的奥秘,顺应时序的变化,安于现状而不强求。他们怎么会违背天地的法则,扰乱四时的运行,把白天当成黑夜,把冬天当成夏天,把奔忙当成休闲呢?

  唉!像你这样的人,幼年时就失去了母亲,而父亲又患有残疾,但你始终不离不弃,在身边侍奉照顾,一做就是七八年,从未有过厌倦。最近,你父亲年岁更高了,病情也日益严重,你更是与他同床共眠,日夜照料,片刻不离他的身边。古人所说的孝顺父母、善待双亲的美德,正是我对你所寄予的厚望。反观那些世俗之人,他们往往以富贵为荣,却将父母遗弃在千里之外,连定期的问候都做不到,更不用说关心他们的病痛和冷暖了。这样的人,又怎能引起我们的羡慕和敬仰呢?显然,他们的行为与你相比,简直是天壤之别。

  读了您写的书信和言辞,我内心感慨万分。由于回信的内容可能会显得有些繁琐冗长,请您多多体谅。

注释
吴殿麟:吴定,字殿麟。
顷惠手书:刚刚赐予的亲笔信。
辞重指迭:语重意深。“指”同“旨”,意旨。
肫笃:诚恳。
要无足矜:总起来说,没有什么足以自夸的。
赋性:天赋的惰性。
受性:后天得到的惰性。
劬勤:劳苦辛勤。
约:穷困简约。
爵:官爵。
渊菹:长草的水泽。
昏蒙否塞:模糊闭塞。否:闭;否塞:闭塞不通。
见:同“现”。
螾蚁:蚯蚓、蚂蚁。螾同“蚓”。
史鱼荐伯玉:史鱼,春秋时卫国大夫,以耿直著名。相传临死谏卫灵公罢退其爱臣弥子瑕,进用蘧伯玉。
赵武:即>赵文子,亦称赵孟,春秋时晋国大夫,后执晋国政。
管库之士:主管库房的官吏。
贾谊:西汉思想家,文学家,河南雒阳(在今洛阳东)人,汉文帝时,因廷尉吴公推荐,被召为博士,后为大中大夫。
终军:字子云,济南人,年少好学,以辩博能文而闻名郡中,为太守所重,以博士弟子遣送长安,汉武帝拜为谒者给事中。
王褒:西汉辞赋家,字子渊,蜀资中(今四川省资阳县)人,因前益州刺史王襄上奏,为汉宣帝所用。
直指:官名,此处指西汉大臣暴胜之。
隽不疑:字曼倩,勃海(治所在今河北省沧县)人,汉武帝末年,暴胜之为直指史,往东捕盗至海边,遇隽不疑,写表推荐,汉武帝拜隽不疑为青州刺史。
执金吾:官名。
龚胜:西汉彭城人,汉哀帝时,因执金吾阎崇推荐做了谏议大夫。
卫将军:官名。汉哀帝时鲍宣曾因大司马王商和卫将军辟宣的推荐,做了议郞。
同坐之法:官吏有罪,举荐人一同治罪的法律。坐:治罪。
“不信”二句:不得信任于朋友,也就不能得到皇帝(或上级)的任用。上:一般专指皇帝。
书升论秀之典:出处不详。可能指汉朝以前根据学问和才能选用人才的制度。
辟举之制:汉代官府选用官吏的制度。汉代中央和地方官吏,都可以自行征聘僚属,然后向进行举荐。辟:征召。
进士之科:隋唐取士的科目之一,始于隋炀帝,至唐代成为重要科目。
糊名之法:科举考试为防止作弊,把试卷姓名糊起来的办法,叫“糊名”。
状元之号:唐代举人赴京应试都要投状,因此称考取第一名的为状头,亦称状元。
武后:武则天,并州文水(今山西文水县东)人。武后发展科举,重视进士科,选拔庶族士人参加政权。
奉为科律:尊奉为法律制度。
八比之文:即八股文。八股文的结构必须包括破题、承题、起讲、提比、虚比、中比、后比、大结诸名目,起讲以后的文字要用排比、对偶,排比、对偶的句子共八组(股),所以叫八股或八比。
速售:迅速达到目的。售:达到,成功。
州部:州郡之地,泛指偏的地方。
嵁岩:深山穷谷。
沍寒:严寒。
絺綌:神话中天上的音乐。
黼:古代礼服上黑白相同的花纹。
斥:小水泽。
鷃:即鹌,一种小鸟。
钧天九奏之音:神话中天上的音乐。
时服:时尚的服饰。
振:端整。
缨:系在颔下的冠带。
中绳:中于绳墨,这里有行动得体的意思。
瑶:美玉。
珥:女子的珠玉耳饰,又叫“瑱”、“珰”。
珠玑:扁圆的珍珠。
碧卢:一种似玉之石,或称“碔砆。
照乘:一种据说能发光的明珠。
寤:睡醒。
寐:睡着。
寝:睡下。
兴:起来。
僛丑:古代求雨时用的泥人,一般用以比喻相貌奇丑的人。
反唇历齿:嘴唇外翻,牙齿稀疏。形容相貌丑陋。
缊:緼袍,以乱麻为絮的袍子。
疏:粗糙。
鬻:卖。
阜财:增加财富。阜,丰富。
畎亩:田地。畎:田间小沟。
分:职分,职责范围。
薰莸:芳香与臭味。薰:熏草(一种香草):莸:一种臭草名。
虬枝:树木盘曲的枝杈。
猿猱:猿猴之类。
狎:亲近。
䲡:鳅的异体定字。
鳣:鳝的异体字。
泉石之耽:深好山水。耽:耽玩,深好。
彘:猪。
闾:里门,家门。
援;攀援。
声之希者:《>老子》:“大器晚成,大音希声。”又云:“听之不闻名曰希。”“希声”可解为优美微妙的声音。
臭:气味。
无盐;战国时代齐国的一个面目丑陋的女子,姓钟离,名春,曾谒见齐宣王,当面指责齐宣王腐败,齐宣王受到感动,立为王后。钟离春系无盐(今山东东平县东)人,因而得名。
下里:“下里巴人”的简称。“下里巴人”是比较俚俗的歌曲。
创痂:南北朝时宋人刘穆之的孙子刘邕,嗜食疮痂,孟灵休得炙疮(烫伤),痂落在床上,刘邕即捡来食用,孟灵休便把未落之痂取下给他,以至“举体流血”。
啮:咬。
大臭:《吕氏春秋·知遇》:“人有大臭者,其亲戚兄弟妻妾知识,无能与居者,自苦而居海上,海上人有悦其臭者,昼夜随之,而弗能去。”
星纪:星空一年四季的变化。古人这种变化来划分季节。
妾媵:古时诸侯之女出嫁,以妹妹或侄女从嫁,称“妾媵”。后泛指妾。
饫:饱食。
郊祀:周代祭礼。在郊外祭天或祭地称郊祀。
牲:祭祀用的家畜。
涤:古时养祭用的房子。
陈肩臑于鼎俎:把“祭牲”的肢体陈列于礼器上。肩臑(nào闹);泛指“祭牲”的肢体。肩,前肢根部:臑:前肢下部。鼎、俎(zǔ祖):俱为祭祀用的礼器。
辟:启开,剥下。
首丘:古代传说,狐死时要“正首向丘”,丘指狐穴所在的土丘。
隐雾:《列女传·陶答子妻》:“妾闻南山有玄豹,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,何也?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也,故藏而远害。”
稽:查核。
躔度:日月运行的度次。
都梁:兰草的别名,因都梁(今湖南省武岗县)产兰而得名。
苏合:即苏合香,是一种落叶乔木,树脂可提制苏合香油,用作香精中的定香剂。
猎姚姒之精:取舜和禹的纯正之精神。“姚”、“姒”分别为舜和禹的姓。
咀盘诰之华:体味“盘”:、“诰”的精华。“盘”指《尚书·盘庚篇》,是殷王因迁都告谕人民的文告。“诰”指《尚书》中的《大诰》等篇,是“明大道以告天下”的文告。>韩愈《进学解》:“沉浸醲郁,含英咀华,作为文章,其书满家。上规姚姒,浑浑无涯,周诰殷盘,佶屈聱牙。”
坐思行追:坐则思念,行则追求。
“见物之生”二句:《>孟子·梁惠王上》:“君子之于禽兽也,见其生,不忍见其死,闻其声,不忍食其肉。是以君子远庖厨也。”
“由义以生其气”二句:孟子提倡养“浩然之气”,认为它“至大至刚,以直养而无害,则塞于天地之间。”并认为“浩然之气”,是“集义所生者”。
步仞:五尺为一步,七尺一仞。
癃残:手脚不灵便。
昕:拂晓,日将出时。
疴痒:疾病。
歆羡:羡慕。
皭然:清楚地。皭:洁白、干净。
报章:回信。报:答,回答。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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赏析

  >刘大櫆终身仕途失意,穷愁潦倒,此文将其一生积郁,尽吐无下,最能表现其思想性格,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当时一般下层知识分子的精神面貌。文中虽也表示了“不必富安,不必不富贵”的随遇而安的达观态度,但主要还是在发方穷的牢骚;对于科举之弊,贤路之被堵塞,也有所指责。

  在写作上,此文气充势足,挥洒自如,波澜阔大,辞采华富,代表了刘大櫆的文章“洋洋乎才力之纵恣,天所不极”的特点(吴士玉《海峰文集序》)。刘大櫆虽在理论上接受>方苞的“义法”说,但并不为“义法”所拘,更提出“神气音节”为文家之“能事”,认为“鼓气以势壮为美”(《论文偶记》)。刘大櫆的散文以才胜,以气胜,在风格上与方苞完全不同。所有这些,读者在此文中可以大致了解。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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创作背景

  据姚鼐《吴殿麟传》:“刘海峰先生之官于徽州也,殿麟从学为诗文;海峰归枞阳,又从之。”可知此文写于作者任职黟县教谕期间或归居枞阳以后,是晚年之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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简析

  这篇文章字里行间透露出作者对于人生境遇、道德及世态炎凉的深刻洞察与淡然态度。文中既表达了对友情的珍视与感激,也表示了随遇而安的达观态度,也是在发羁穷的牢骚;对于科举之弊、贤路被堵塞,也有所指责。全文思想幽邃,既批判了时弊的黑暗与不公,又倡导君子之道的高尚与纯粹,集个人情感与社会关怀于一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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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大櫆(1698——1780),字才甫,一字耕南,号海峰,今枞阳县汤沟镇陈家洲人。刘大櫆修干美髯,性格豪放,纵声读古诗文,韵调铿锵,喜饮酒,好吟诗。受教于同乡吴直,才华出众。雍正七年(1729年)和雍正十年(1732年),两次参加考试都登副榜。刘大櫆60岁后为黟县教谕。几年后告归,居枞阳江滨不再出游,以文学教授生徒。大櫆著作有《文集》10卷《诗集》6卷《古文约选》48卷、《历朝诗约选》93卷、《论文偶记》1卷,纂修《歙县志》20卷。逝世后,安葬在今金社乡向荣村刘家苕箕地,墓为省级文物。 ► 8篇诗文► 0条名句